導演莎劇名演員的一些體認 －《威尼斯商人》（下）
文／
楊世彭（莎士比亞社榮譽顧問）
邱區先生的工作態度
以後的五周半排練，進展得分常順利，邱區先生的敬業精神及工作表現也處處可圈可點。第一，他毫無明星架子，與其他三十幾位演員同樣全力以赴，不遲到不早退，從未要求更改排練日程，更未因事請假偷懶。科州莎翁戲劇節的演出場所是個一千座次的戶外劇場，大部分的排練是在烈日下舉行。邱區先生那時六十歲，遠較其他演員年長，但他仍舊揮汗排戲，從未偷懶懈工。在大場面戲中即使沒有他的台詞動作，他也站在台上聚精會神地參予。他是男主角，台詞自然多，但他卻是第一個背熟台詞放下劇本的。明星演員既然如此賣力，其他演員自然急起直追，結果是長達兩小時半的《威》劇竟然在兩個星期內已排成雛形，自後的三星期半即可在全體演員放下劇本的狀態下細緻加工，遠較其他兩齣戲定型得早。
但是邱區先生亦有許多嚴格瑣碎的要求。他索取一套排練服裝，尺寸規格與正式服裝完全一樣，包括所有口袋鈕扣配件道具，諸如他使用的刀子、鉛筆、算盤、鑰匙、筆記本、天秤、小板凳等等。這些東西均須準備齊全，供他排戲時使用。看他白髮蒼蒼，在烈日下穿戴整齊揮汗排戲，對他敬業的崇敬，因之也油然而生。
拍戲時的衝突
但是排戲期間並非一帆風順，邱區先生與我之間也偶有衝突。遇到這種衝突場面，做導演的有時須堅持原則不惜爭執，有時卻要退讓三分。這也是與明星演員合作所付的代價。我願在此各舉一些例子以助討論。
首先，邱區先生有懼高症，不敢站在高台上演戲。《威》劇的佈景基本上是一套虛擬的平台、階梯、與廊柱，象徵一座街巷曲折的水上都市。在這種設計構想下，邱區先生所飾演的夏洛克的宅院應在舞台左前側平台的上層，經由一組樓梯上下。由於邱區先生的懼高症，不敢在沒有欄杆扶手的高台上表演，我只得聽從他的意思，把與他有關的兩場宅內戲移到平台下層前端去演。雖非完美，倒也應付過去了。
其二，由於邱區先生本身有導戲經驗，在皇家莎翁劇團二十六年期間又見多識廣，無形中有了些先入之見，在排戲中不免會出些「點子」，貢獻一些他自己的意見。
一場戲的處理調度，並無成規，完全隨導演構想及場景的形式而定。我對某一場戲的調度自有我的計劃與做法，邱區先生的建議並非不妥，但也僅是通往羅馬的另一條捷徑而已。他既然出了主意，我為了顧他面子，往往得「欣然接納」，而須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臨時想出辦法把這段戲照他建議的方法排下去，並與下一段事先設計好的調度銜接起來。在此情況下要想接得天衣無縫，就要看當時的靈感與運氣了。
邱區先生這種善意的建議與指點，有時收效很好，使一段戲生色不少，但有時不免給我帶來一些工作上的困擾。幾次下來，我終於沉不住氣，在某一情況下引爆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衝突。
衝突的焦點是威尼斯法庭一場，全劇的高潮，也是劇中人數最多、場面最大的一場戲。為了營造這場主戲的氣氛，顧到三十幾個角色的舞台調度與心理反應，已經夠我傷腦筋的了。排到夏洛克出場時，我本有一套調度方案，但邱區先生臨時提出一套頗為高明的「點子」，我覺得有採納的必要，臨時改動好幾個演員的台位以玆配合，花了我不少時間。結果排到夏洛克下場時，邱區先生又出了個主意，這次並不高明，其後又將臨時更動設計好的舞台調度，那時我卻耐不住而咆哮起來。我當了大家的面向他吼道：「請你讓我來導這段戲，好不好？你的或許對，但我的一樣管用，我可不願再玩這種臨時抓碼的遊戲了！」說完之後，我即宣佈休息十五分鐘，然後氣沖沖地走到休息室去噴我的煙斗了。
噴完一斗菸，氣也消了不少，我走回劇場去找邱區先生講和。他老遠看見我，趕忙走來道歉，說他並非藐視我的導戲能力，僅想善意性地貢獻一點建議。我亦向他致歉，表示不該當眾向他發火。說完之後，我倆互摟肩膀走回台上繼續排戲。當晚這場主戲排得極為順利，也頗精采。自此之後他從未再出主意，其他團員也因此更加安守本分，這齣戲在大家的互信互助的情況下順利排完。
結語
《威》劇的演出，由於大小角色稱職，加上邱區先生精湛細緻的表演，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八月十五日晚間，《威》劇最後一場公演，全場一千零四個座位全部售罄，還賣了三十幾張站票。劇終謝幕，當邱區先生步向台前時，全場觀眾起立鼓掌，這是戲劇節極難得的現象，也是我在此工作十餘年來第一次目擊。想來邱區先生站在台口，心中該是十分高興。
劇中人散，全團百餘演職員都留下來通宵拆景除燈，將場地恢復原狀，以待明夏再用。以邱區先生的身分年齡，是不須參加拆景工作的，但他夫妻卻整夜留在劇場，與大家並肩工作，這也是他敬業樂群的另一例證，看在眼裡，不由對他敬意更深。
第二天下午邱區先生夫婦飛返英倫，臨行約定兩三年之內我們再合作一齣戲。與他握別之際，我腦海中已經浮起他老先生飾演李爾王的影子－－三年後六十三歲的他豈不最適合扮演這個角色？那時的我，希望不再有如履薄冰的恐懼，只有合作無間的喜悅。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