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非死不可嗎？
鮮少有例外，莎翁的悲劇本子裡，女主角的下場無一倖活。麥克貝斯夫人自殺、苔絲德夢娜被奧瑟羅刺死、李爾王之女柯苔莉亞被絞死獄中、奧菲麗亞發瘋落水淹死……如果說，死亡作為悲劇的一個句點，那麼在這個句點之前，大概沒有一齣莎翁悲劇的女主角，命運如《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裡的拉維妮婭那樣悲慘。而她，甚且還不能算是女主角，以戲份來算，頂多只能說是配角。然而，卻是因為她的「犧牲」，使得這一齣復仇劇得以推演下去。
拉維妮婭可以說是這齣血腥、殘暴復仇戲裡的祭品︰一開始便被仇人盯上，以她的貞操為代價，報復她的父親、接著被割去雙手、舌頭，使她無法說出真相。丈夫被殺、無法書寫也無法言語的拉維妮婭唯一的依靠，只有自己的父親，然而，她的父親在完成整個復仇大計之後，賜給她的，卻是以她的死亡，洗淨她接下來一生將面臨的恥辱︰「死吧，死吧，拉維妮婭，願你的／恥辱和你一起死去，讓你父親的／悲傷和你的恥辱一同消亡！」（第五幕，第三景）。於是，連出聲呼喊都沒辦法的拉維妮婭，便一刀被自己的父親給刺死。
沒有人知道，拉維妮婭「自己」願不願意苟活人間－－她的父親沒有問。但我們都清楚，跟莎士比亞一樣清楚，這個以自身的家族榮譽感為先的泰特斯，他不會問的。他的意志，便是他子女的意志，沒有別的出路。他無法見她活，因為她活著一天，泰特斯便憶起這些恥辱。
因此，她非死不可。
這齣屬於莎翁早期創作的羅馬悲劇，長期以來一直被視為冷門劇，評價並不高；直到廿世紀中期，莎劇研究者才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劇本。劇中的幾個主角，在往後的悲劇裡皆可看到影子，諸如泰特斯最後的覺悟對照李爾王、反派角色阿龍對照奧瑟羅裡的伊阿哥……等等。
同樣屬於前期創作的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人們為其哀悼、落淚是因為一對年輕戀人的慘死－－兩大家族鬥爭造成的結果。「陰錯陽差」在劇作家筆下轉個彎，冤仇可以和解，也可以雙亡。這兩大家族最終是握手言和了，但代價付得也大。朱麗葉沒有理由一定要死，她或許可以像《捕風捉影》裡的喜蘿一樣，死而復生－－但，生或死的結局沒有規則可循，劇作家將權力讓給時光的縫隙－－一旦你來不及彌補失落的環節，那麼也就只能交給命運。所以，「原本應該」要交到羅密歐手上的信件，卻因為瘟疫而無法送達；「原本應該」比羅密歐更早趕到朱麗葉將醒的陵墓的神父，卻在墓地連摔了好幾跤誤了事。沒了羅密歐不肯獨活的朱麗葉，這麼一來也確實得死了。就算羅密歐身上沒帶著那把短刀，她大概也會一頭撞死吧。
「為愛而死」的不只是青春的朱麗葉，還有美豔的埃及女王克莉奧佩特拉－－從一開始就讓觀眾認為她水性楊花、見風轉舵，絕不可能為失勢的安東尼獻上自己生命的妖豔女王，竟也甘願為愛情而死！《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是莎士比亞以羅馬歷史作為背景的劇本裡，最「美」的一齣。在居里厄斯．凱撒死後分佔天下的三雄︰馬克．安東尼、屋大維．凱撒與萊比多斯，劇作家特別將前兩者的衝突凸顯，而曾經在《居里厄斯．凱撒》一劇中，面對群眾雄辯滔滔、戰場氣燄不可一世的安東尼，到《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裡卻成為美人懷裡的俘虜。他不是沒有想過要掙脫，無奈美人關難過。因此在這齣戲裡，我們可以看到政治上的安東尼，與個人情感上的安東尼如何地分裂、交戰。……
然而，莎士比亞為克莉奧佩特拉所安排的死亡劇，讓人不得不懷疑，這一代女王畢竟是為了徹頭徹尾的「美」，而走上黃泉路。沒有馬上跟隨安東尼死去的克莉奧佩特拉，臣服在屋大維．凱撒腳下，試探著他的心意，她想像自己將如何地被凱撒對待，便不寒而慄︰「……我絕不會戴著鐐銬／跪在你主人的院子裡聽候他發落。／遲鈍的屋大維婭休想用冷冷的眼光／來嘲笑我；要把我吊起來示眾，／聽羅馬的賤民大叫大喊的辱罵嗎？」（第五幕，第二景）。她想保全的，不只是自己豐華的肉體，且也是名聲－－決不讓她的敵人有踐踏她的機會，因此，趁凱撒的使從不察之時，她差人送來尼羅河的毒蛇，放置自己胸口，就這麼一下，便一命歸西。
四齣羅馬悲劇中創作最晚的《科利奧蘭納》，舊譯有「英雄叛國記」︰主角凱厄斯．馬修斯率軍捍衛羅馬，與伏爾斯人對抗，凱旋榮歸的馬修斯，成為英雄的他，就差一步便可以符合他母親伏倫妮婭，對他這一生的最大期望－－成為羅馬城邦的執政（第二幕，第一景，行一八０）。因為自己的驕傲，也因為懷有心機的護民官阻撓，馬修斯不僅失去了將到手的高位，同時也被流放。於是，他投靠敵方，一路攻回自己的祖國。伏倫妮婭的下跪、眼淚，阻止了這場殺戮，但同時，她也失去了存活於世的唯一希望︰自己的英雄兒子，到頭來只落得叛國罪名，以及屍體一具。
因此，我們唯一倖免於難的悲劇女主角，雖活，猶亡。
| 《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1589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