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無限搬演著的自己——莎士比亞的悲、喜劇
對於莎劇，我一直有個疑問︰四百多年來，這些劇碼不知道被改編過多少次，怎麼還能一直不厭其煩的改下去？因此當我接到各為四本著名的悲、喜劇，便抱著一種以為對劇情耳熟能詳、劇碼已被改編至熟至爛，應該不會被劇本中人物牽動一絲一毫情感神經的預設心理展讀；也相當天真作想，既然已經預知悲劇喜劇，清楚終了的結局，誰要撒下血刀誰在風雨中悲鳴著人心與命運， 我應該都可以做壁上觀，輕輕鬆鬆看完這交到手中的功課。
結果不是。當我眼見奧賽羅（Othello）一步一步走進伊阿哥（Iago）設下的陷阱，悲劇差一秒就要抵達終點的剎那，我卻不忍直視他刺進曾經摯愛的苔絲德夢娜（Desdemona）純白胸脯的刀。
閉眼同時，我清楚血濺舞台。
四大悲劇之一，《麥克貝斯》（Macbeth），當女巫預告當時還只是將軍的麥克貝斯，將成為蘇格蘭未來的君主時，麥克貝斯暗暗心驚，命運，在跟他揭露著什麼呢？隨即女巫又暗示這頂王冠不會保住多久，而會被另一個將軍班戈的後代拿走。麥克貝斯還在猶豫，他還在算計著，如果命運的輪盤結果早已揭示，那麼是否只要耐心等待王冠便會自動加冕，或者……到這裡，我也跟著麥克貝斯猶豫了起來。
不久之後我們便看到麥克貝斯夫人推了這個猶疑一把，然後整齣戲便像失控的車子般，一路往懸崖衝去。但讓車子滾下懸崖的並不是麥克貝斯夫人——她只是幫忙推了原本煞車就不靈的車子一把，然後麥克貝斯乾脆將油門踩到底。最悲慘之處莫過於，連麥克貝斯自己都毫無選擇。當他在敵軍臨城之際，聽到麥克貝斯夫人自殺的消息，也只是淡淡說了「反正她也活不長了，遲早有一天，會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我清楚感覺到自己跟麥克貝斯一樣，都為這個長期被心中洗不掉的血跡所苦惱，夜夜夢遊洗手的夫人之解脫，鬆了一口氣。
哪想得到自己居然也會氣憤李爾王（King Lear）蠢到相信兩個大女兒的甜言蜜語，只因為小女兒柯苔莉亞（Cordelia）不肯說些華麗詞藻來表達自己愛父的心意，便慘遭放逐的命運。於是作為讀者的自己冷眼李爾王如何吞下自己造就的苦果、為他的小女兒終究協同夫婿攻回失落之土，證明自己才是真正唯一深愛父親之人而高興著……。《李爾王》的悲，在於最終理解這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正是被自己愚昧地驅逐的那一個，接著試圖挽回自己過錯之後，還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柯苔莉亞的死亡。
《哈姆萊特》（Hamlet）呢？決心報仇的哈姆萊特，放棄愛情、放棄他對母親的親情，讓自己全心全意進入這場復仇戲中。我們等同看到一個人的眼如何被復仇的蛆慢慢滿滿覆蓋，直到生命只剩下唯一的目標。然而，莎士比亞彷彿藉著哈姆萊特祕密返國，無意間撞見奧菲莉雅（Ophelia）出殯的那一幕向觀眾揭示，「不，不是這樣的」——他跳出隱身之處，撲向奧菲莉雅的哥哥萊阿提斯（Laertes），向他喊著跳著叫著自己遠比萊阿提斯還要愛奧菲莉雅上萬倍！ 在這之前，我們卻都看見了哈姆萊特對奧菲莉雅的愛情置之不理全然不顧。當你以為他為了復仇什麼都放棄之時，到這一幕才明瞭，他不是沒有別的欲望別種象徵著生命火花的念頭，只是復仇讓他將這些皆深埋地底幽暗處。
你可以說，是莎士比亞扯動筆下角色的命運絲線，讓相似的事件或以悲劇收場，或以喜劇結尾。但是，悲劇、喜劇的基調在這各四齣的劇本中，初始便顯得相當不同。最為明顯的是喜劇裡甚少出現大奸大惡之人，類似《奧賽羅》裡伊阿哥這種搬弄是非、破壞好事的角色，在《捕風捉影》（Much Ado About Nothing）裡換成唐．約翰（Don John）及卜拉丘（Borachio），戲碼不重，喜劇收場。同樣是欲望之所爭，人間為了王冠犯下殺罪，弄得塗炭生靈、哀號遍野，在《仲夏夜之夢》，卻是因為爭一個仙后從印度偷來的小童，讓兩對情侶錯愛，人間大亂差點沒釀成慘劇。沒變成慘劇的原因，乃因為鑄下大錯的森林仙王趕緊收手。
在喜劇中，因為不會有人流血，也不會有人被錯殺，或者造成什麼天倫慘劇，因此看莎士比亞的喜劇本子，樂趣完全來自於他劇中主角的對話。越是傻的，越是尖牙利嘴的，引起的笑聲便越大。
《馴悍記》（The Taming of The Shrew）裡最亮眼的是凱瑟琳（Katharina）出場時，她那兇惡母老虎般的氣勢，馬上讓舞台四處雞飛狗跳，可以想像觀眾一邊哈哈大笑，卻也都得跟著那可憐的父親皺眉摀耳，無奈的讓自己女兒撒野。對上了彼特魯喬（Petruchio），也沒有安靜下來，兩人一來一往，熱鬧不已。這齣戲最為爆笑的是彼特魯喬的「馴悍法」，可謂之「以毒攻毒」。《捕風捉影》兩個針鋒相對的主角跟《馴悍記》很相似，但這一對則是被身旁的人「設計」，用「空穴來風」的愛情作餌，使兩人上鉤自行織就情網。
相對而言，《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顯得寧靜。由一場不甚愉快的遺產、領地爭奪開端，隨即轉景森林。被其弟弗萊德里克（Duke Frederick）奪位流放的老公爵、躲避哥哥陷害的羅蘭公爵二子奧蘭多（Orlando）、亦被其叔父驅逐而扮男裝入林的老公爵之女羅瑟琳（Rosalind），都在這座林裡相遇。奧蘭多並不知道心所戀慕的愛人羅瑟琳就在眼前，但羅瑟琳亦無法在男扮裝的情況下，對奧蘭多表明愛意。縱使在這場戲中，也同《仲夏夜之夢》一樣出現「錯愛」的情況、 男女主角也有一來一往的調戲與對話，但總體來說，《皆大歡喜》的魅力幾乎全然來自劇中的語言魅力，而非劇情。
四百年魅力歷久不衰的原因我無法一一釐清，但我發現自己經常隨著劇情的進展想像著「如果是我的話，我會……」。這或許便是劇本的主要魅力——留下無限的可能性、間隙，讓每個人自行填補。而那些被塑造的栩栩如生的主角們，他們的遲疑、徬徨、懦弱、強大、驕傲、謙虛、殘忍……每一個被放大縮小的特點，彷彿我們每一個自己的一部份。
還有什麼事，會比看自己的人生被無限可能地搬演著來得引人呢？
導讀人簡介 現職：自由撰稿人；兼職翻譯
莎孚
莫斯科大學語言系文學碩士。做過的工作很多都跟俄文毫無關係，興趣廣泛，但大多跟
文學文化藝術音樂擺脫不了關係。曾經混跡電視、平面媒體，網路暱稱沙浮貓，平日讀
書寫字，養貓與同哈欠度日，著有貓書《完全變態》一冊，其他文字懶散四處，無法集
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