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交錯的莎士比亞歷史劇
出場人物之多之繁，對英國中古史之疏之漠，使得閱讀莎士比亞歷史劇遠比著名的幾齣悲喜劇更為困難。
依照史實時序列為《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亨利五世》及《亨利六世》（上、中、下），然而按寫作年代，《亨利六世》則完成於前；前四本被視為四聯劇，寫作年代緊隨相近，《亨利六世》則與其後的《理查三世》視為另一四聯劇。從《理查二世》至《亨利六世》，時序縱貫英國史百餘年，為英國歷經內戰、對外戰爭，逐漸走向統一安定的重要時期。
史實錯綜複雜，非舞台戲劇能夠完整涵蓋，但歷史劇畢竟乃戲劇而非史書，因而虛實交錯。「實」因理查二世專橫昏庸諸侯造反終至廢黜，竄位登基的亨利四世力圖建立強大統一的王權。在神授君權的封建思想下，篡位是破壞社會秩序的行為，亨利四世等於自己為宮廷政治的謀反開了一條路，因此在莎士比亞筆下，奪位的亨利四世，惴惴不安於名不正言不順之頂上皇冠，面對劃地分封的強大貴族，誰，又會是那個將他皇冠摘下的人？
「虛」的層面上，莎士比亞沒有忘記在這變換緊湊遞嬗頻繁的歷史舞台場景中，安排他最拿手的內心／獨白戲。當理查二世步步失去手中的權杖之時，莎士比亞讓理查王后逐漸積累深沈的悲傷，烘托皇上失去王冠、被迫與親人分離的那一幕高潮。雖只是短短的一段詩句，但它卻凸顯失去王位的理查二世遭遇。公爵夫人問她那已投靠亨利四世的夫君——約克公爵，回到京城的理查受到人們何種待遇，約克回道︰「這好比舞台上，一個走紅的名角兒／下場了，觀眾只是沒精打采地／冷眼看著那接下來出場的角色，／只覺得他嘰哩咕嚕地太令人厭煩了；／就這樣，甚至更冷酷，老百姓皺著眉，／怒視著理查。聽不到有誰喊一聲︰／「上帝保佑他！」沒有誰興高采烈地／歡迎他回到京城來——只有泥土，／衝著他神聖的腦袋，一把把扔下來；」（《理查二世》第五幕第二景）
理查二世默默的接受了這一切，帶著他唯有僅剩的「哀怨」，慘死獄塔中。
亨利四世在位的十五年間（一三九九∼一四一三）謀反叛亂不斷，而這也在《亨利四世》上篇一開場第一句話，便已開展︰「動盪多難，是我們眼下這時世」。除了不停為了平定謀反叛亂而變換的戰場之外，《亨利四世》最知名的場景是市井中的「野頭豬酒店」，這齣戲也創造出莎士比亞歷史劇中最受歡迎的無賴喜角——「福斯塔夫」。
史傳亨利五世年輕時曾混跡市井，因此劇作家便安排了與王太子終日遊手好閒胡混的「市井導師」——福斯塔夫。他乃沒落的封建騎士，過往騎士所重視的榮譽凌駕於生命之上的道德觀，於他身上已經蕩然無存。他偷、他竊、吹牛、欺善怕惡、好吃懶做，什麼樣的荒唐事他都可以找到理由搪塞一番。他明白與自己混跡的是將來的國王，他等待翻身之日。
對於將繼承自己王位的兒子如此「不求上進」，亨利四世焦急在心。內戰不休心力交瘁的情況下，亨利四世病倒了。中風將逝的亨利四世與回頭王太子淚眼對話那一幕，成了「浪子淚，值千金」最佳動人樣板劇碼（《亨利四世》下篇第四幕第五景）。從荒唐年少脫身成一位賢明的君主，亨利五世斥退了曾經一同晃蕩的福斯塔夫，言明，「別妄想以為我還和當初一樣。／上帝曉得，全世界也將要看到／我已經拋棄了我自己過去的為人，／同樣我也要拋棄我那些伴侶。／等到你聽說我又和往日一樣了，／你可以來找我，再和往日一樣地／作為我荒唐行為的教唆和策動者。／不過，在那天之前，我要放逐你，／像放逐其他誘惑我的人一樣。」（《亨利四世》下篇第五幕第五景）。
這位劇作家所創造出來，深受觀眾及許多劇評家喜愛的福斯塔夫，下場令人唏噓，但卻也透過這一幕，劇作家表達了一位明君應該慎與小人保持距離的絕對必要。
《亨利五世》主要的場景是對法戰爭，以法國王太子送與嘲笑年少不經事的亨利五世之一箱網球開啟戰事，以亨利五世與法國公主卡莎琳的婚禮結束。而實際上，這一場戰事的背後，教會、王上各懷心思。
第一幕一開頭所提到的法案，乃是一四一○年亨利四世在位時，國會所通過的提案︰凡敬神的善主身後捐獻給教會的世俗土地，一律由國家沒收。這些財富是教會的巨大收入來源，亨利四世在位時因時局動盪未能夠成為法令，而當五世即位安定之後，他想起這條可闢出大量財源的法案，重又提出。因此教會便慫恿王上攻打法蘭西，他們將為此戰事捐獻給朝廷一筆前所未有的巨款。
亨利五世心中所想的是那些逐漸壯大，於自己封地豢養武裝隨從的貴族，若不將這些武裝力量轉往國外戰場，時日一久必定再度於國內謀反。
法國王太子遣使送給亨利五世的網球玩笑，只不過剛好提供了洗刷「屈辱」的理由。終至佔領法國若干區域，娶得法國公主的亨利五世，好景並未長久。一四二二年，亨利五世暴病去世，亨利六世以九個月大之齡登基，大權旁落格洛斯特公爵以及貴族手裡。英國內戰再起，且逐漸喪失在法的佔領區。
《亨利六世》便以五世的殯喪開啟，其後的十餘年間，對法百年戰爭還未結束，英國國內即掀起北部兩大家族（蘭開斯特與約克王族）對立的「玫瑰戰爭」（《亨利六世》上篇第二幕第四景）。從中篇開始，《亨利六世》便陷入無休無止的戰事血雨中，直至亨利六世被害而結束。
被評論家視為莎士比亞史劇裡較為不成熟的《亨利六世》，所強調的是追求大場面史實來去，在人物刻畫、語言、個性都顯得力度不足。但與其後完成的四聯劇《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亨利五世》中嬴弱的女性形象比較起來，《亨利六世》中的法國聖女貞德，以及亨利六世的王后瑪格麗特（法國安佐公爵之女），皆為掀起英國戰事所不可或缺的強悍角色。尤其是莎士比亞筆下的貞德，評論家因其描寫猥褻歪曲、文體風格粗俗，而在是否出自劇作家之筆上多有爭論。
歷史劇為莎士比亞寫作進程中的早期階段，時值伊麗莎白統治的全盛期，在當時社會氛圍下，劇本裡洋溢著熱烈的愛國主義精神。當「盛世」漸過，那些宮廷政治、鉤心鬥角，戰爭下的人性、殘酷與掙扎之本質，才在其後的四大悲劇裡，交織顯露。
| 導讀人－－ 莎孚
現職：自由撰稿人；兼職翻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