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X女士的妹子口中,我們雖然並未絲毫接近問題的實質,但獲得了X女士少年時代生活的點滴資料。這個資料,有助於我們今後進一步分析X女士的性格特點。這樣看來,X女士是從孩提時代起,便培養了那種內在的怨毒情緒的。這當然與家長們的疏忽不無關係……

 

 

 

                      駱以軍

這些面目模糊的描述者──他們的身分本也就極模糊而混亂,例如:「一個長年臥床不起的跛足女人」;「第一個對Q男士的外貌產生印象的是寡婦那位四十八歲的女友,她的印象是Q男士長的「毫無特點」」──當他們如塞拉《蜂巢》般成為景觀本身,他們提供線索的場合通常不在暗室(偵訊房交待案情的嫌疑犯,精神病院門診告白中的病患……),而是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根據我們的經驗,在五香街,無論何等曖昧的,曲裡拐彎的行徑,時間一到,終要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這裡,混亂、乖誕的敘事,耳語遞疊著謠言使事件核心愈描敘愈魔幻的「羅生門」的鋪展,似乎在語言的下層猶伏流(至少是期待)著另一套足以翻譯成寫實秩序的語碼系統,可以將「卡夫卡式」的街景魔術(「我們」不以為然地轉述著的)轉譯成政治場景、精神分析學式深度、或性別論述……種種象徵性秩序。這裡的「我們」,已距離魯迅的世界裡的那些冷漠無知看殺頭的「圍觀者」很遠很遠了:傷害及殘虐的景觀已內化成各個個人「已經」經歷過的傷痕主體的一部分。

這些敘事者急於自我表述、自我戲劇化,在充塞了「聲音與憤怒」的譫妄激情後面,卻是滑稽表演著一種「對高貴情感的實踐熱情」。那使得小說前章的陰冷、窺聽、耳語以及群眾暴力的推理氣氛和小說正文的「各個單一主體的自我表陳的高蹈」,形成一種聖物化失敗乃至突梯滑稽。這或許即是殘雪的「卡夫卡」式現代主義之必然:對文革語境的謔仿乃戲劇化。如同小說中一位置身眾人中的龍套角色所嚷嚷:「凡是得這種病(陽痿)的人都是些能說會道的,他們都有一套一套讓人頭暈的道理,能把死的講成活的,目的只在分散別人的注意力,掩蓋自己那見不得人的事情……」

這或許是意圖以卡夫卡印象「重讀」殘雪的《五香街》所不得不遭遇到的愕然和兇猛:作為「現實匱乏」的表現核心,「城堡中心的官員」變成五香街的「X女士」,她始終被包裹在一種訊息剝離、雜沓、意義稀釋同時蔓生的幻霧氣氛中,包括她的年齡(從五十∼二十八歲)、職業(在來到五香街之前,似乎是「國家的人」,在五香街的職業是『炒房』──炒蠶豆、瓜子、花生等等……。但同時又是個神祕或淫蕩聚會的核心人物)、容貌、與她有姦情的Q男士、她的哲學思維詭異的言行……,無一不出現在諸多人物支離破碎、前後矛盾、眾說紛紜的印象派描述中。而她藏匿在霧裡雲間的意義延宕(或是謎底)竟是怪誕的「迷信活動」,價值的昇降亦決定於「盲從群眾之數量」。卡夫卡手法所瀰漫的那種猜疑、誇張的對某些勢利價值之卑屈恐懼、一種自由個體無從與龐大國家機器對抗之絕望與虛無……全轉移成對一團模糊的「我們──群體」的恐怖。「性」也許是這條街上,其中一種人際關係的權力想像;「性」也許是一種將陌生他者妖魔化、畸零化的口腔活動── 一種邏輯紊亂、意欲不停滑移的談論、言說方式。

但是,當所有的「我們」──那些當眾性交的老嫗與年輕小夥子、那些誇耀的奇淫異想的男眾和在貞節與淫蕩言說裡迷醉的女士們──他們無來由的狂歡殘虐告白、無來由的對「X女士」的符號式憎恨、無來由地竄奪其意義:「我向你們大聲宣布:X就是敝人」……似乎在那樣一條街上,眾鬼喧嘩地出現了成千上百個土地測量員K。那不禁令我想起前一陣出版的兩本《中國黑牢實錄》、《中國底層社會實錄》,那裡面田野調查記錄的那些死刑犯、殺妻後大卸屍塊的變態殺人魔、鑽糞池逃獄的脫逃大王,或是妄想自己是古代皇帝的窮鄉僻壤暴動農民……他們所供述的世界。那竟不是意義的匱乏,而是意義的,大大的剩餘。所有的言說狂歡竟是寫實主義的對一「狂人日記」不幸鏡射成真的躁鬱、瘋癲、譫妄的狂人世道的忠實記錄?

在這個故事裡,被像「城堡裡的官員」那樣誇誕奇想,不斷意淫、咒詛、威脅地談論著的「X女士」,竟成為這一場驅魃大戲裡的替罪羊。她讓我想到《百年孤寂》裡那個「美人兒瑞美迪奧絲」的形貌,她具備超越世俗所能理解之美貌,引起騷動與大量災難,但若將之置放在那個孤寂、暴亂、無言苦痛或亂倫陰影的家族譜系,或是那座有著大屠殺記憶,為失眠、魔術、預言家、革命黨人所纏擾的小鎮馬康多來說,其實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痴。

(資料來源)(摘自《五香街》推薦序〈再讀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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