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新新聞總編輯)

手邊有一本德亮早期的詩集《月亮與劍》,我隨手翻閱,翻到了一首叫作〈夜行高速公路〉的詩,詩裡有這樣的句子:

  路面的分道標示
  在行進的燈光裡,都被
  吻醒,排列為
  連綿不絕的星河
  我們則馳於河面
  撥開兩岸的夜色前進

這首詩,寫於一九七八年年底。那年中山高速公路才全面通車,德亮己經急著寫下他的奔波感懷。二十多年後,當時描述公路夜行的隱喻:「我們則馳於河面/撥開兩岸的夜色前進」卻已然成讖,成了德亮目前生活與寫作最直截了當的描述。

最近幾年,德亮用力最深的事業,不就是「撥開兩岸的夜色前進」嗎?不過這「兩岸」,是台灣與大陸,而「夜色」,則是歷史隔絕加諸的隔閡所造成。

從世俗、表面的眼光,德亮的奔波旅程,從二十郎當歲到現在,都有營生事業上的必要。他很早就投入台灣的建築與土地開發工作裡,以是需要在夜黑的高速公路上南來北往;他也熱衷探測中國大陸新興的房產市場,以是會有不斷穿梭逡巡在兩岸間的經驗。

然而撥開了這些世俗、表面的理由,我們真正看到的,其實是一個閒不下來、停不住的人,一個不斷在追求某種詩意隱喻,因而總是出發上路的人。

德亮沒有專心成為一個詩人,因為他的心思比一般人要實際些。不過,年少寫詩的經驗,這麼多年來,卻不曾離開過他的生命底層。比對他早年的詩,後來的旅遊文學,我敢於論評:德亮是個不能安於平凡、安於慣習的人,然而他卻又不是對想像、最幻奇最瑰麗的想像,充份信任的人。他需要一些真實而非想像的異景,他靠著異景及對異景的追求活著。

德亮沒有專心成為詩人,除了對想像不夠信任不夠依賴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他似乎對所有不切實際的活動,抱持著相當程度的不安與懷疑。詩與詩人本來就是不切實際的。即使不陷溺於想像世界裡,而在真實時空中冒險漫遊的人,其實仍然具備著相當程度不切實際的個性。

德亮好冒險、不能安住安坐,卻又抗拒不切實際。這可能是成長經驗使然、這可能是時代背景塑造,無論如何,這成了德亮生命內在某種基本主調,是很明確的。

風起雲湧普洱茶》,清楚彰示了阿亮這種根深柢固的矛盾。讀來讀去,我老覺得書中最大最純然的衝動,其實是雲南異鄉異景對德亮的召喚。他相信、他覺得可以在雲南找到「熟悉的陌生」,或「陌生的熟悉」。他數度進出雲南,卻沒有把這些陌生與熟悉的衝擊寫成個人化、散文化的遊記。他一定要找到一個更紮實植根在日常實際世俗邏輯裡的理由,或者藉口──那就是普洱茶。他也一定要在書中穿插夾雜許多絕對是實際實用的訊息,怎麼去、怎麼住、怎麼看。

如果真的那麼實際,德亮根本只要去蓋房子賣房子、交易普洱茶就好了,不必寫作。如果真的不為了製作一本實際的書,德亮也不必自己跑那麼多地方去拍那麼多照片,還翻書找了那麼多歷史典故資料了。德亮真正的興趣,顯然是那一趟趟的旅程,一張張相片按下快門的瞬間,然而只有在「普洱茶」的實際目標下,他才能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去進行他的冒險。

像德亮之前的其他旅遊文學一樣,《風起雲湧普洱茶》不是一本純粹的書。書裡雜混了最實際的訊息,和最不實際的個人感觸。而不純粹也正是這本書的特色與長處。閱讀中,我們得以出入於德亮忽而天真的探險樂趣,以及忽而世故老成的提醒建議之間。換句話說,出入於詩人、畫家、探險家、企畫人的不同身份的德亮自我對話自我辯證之中。

二十幾年前,與〈夜行高速公路〉同時期德亮另有一首標題為〈今晚冷風向西〉的詩,詩中最終一段:

  我也有一首詩
  給你,可惜不是
  那種近乎盛宴的激情
  今晚冷風向西
  我的記憶向東
  詩用冷冷的期盼覆蓋,也許
  你可以賦予一些暖意

冷與熱,激情與冷冷的期盼,這樣的感覺與感情,剛好可以拿來註解德亮二十多年後的雲南寫作、普洱探索。

(選自吳德亮:《風起雲湧普洱茶》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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