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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老鼠變成小木偶，當灰姑娘穿上紅色便鞋──關於《我是老鼠！》》
　Ψ Wolf (2004-01-15 11:09)

※請注意：本文涉及《我是老鼠》一書中劇情；為免因本文而影響閱讀該書樂趣，尚未閱讀《我是老鼠》一書的讀者自行斟酌是否繼續閱讀本文。

大開成人玩笑的惡搞電影「Austin Powers」第一集裡，曾有這麼一個橋段：

Austin Powers 和女特務 Vanessa 潛入 Dr. Evil 的基地後，在一陣混亂中用壓路機幹掉了一名爪牙。爪牙被壓路機碾過時，畫面剪接到一位女士在廚房裡桿麵的場景，接著鏡頭拍出這棟典型中產階級住宅的外貌，看來有點營養過剩的小孩騎著單車回家，走進廚房，那位女士正好接到丈夫（即該名爪牙）因公殉職的電話。這一小段岔題情節的重點在最後母子兩個相擁而泣時，女士說的那句話：「……從來都沒有人體諒到爪牙家人們的心情。」爪牙們不是故事的主角，甚至算不上重要配角，只是面目模糊的串場龍套；爪牙們的家人朋友，就離故事主線更遙遠了，在講故事的時候，大約沒有人能分出一點兒心神去顧慮他們──再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家背景，真要講起來沒完沒了。

但倘若就這麼轉個角度瞧瞧由配角（甚或串場龍套）出任主角的故事線，世界常會變成另一種面貌。

咱們先不去理會充滿成人笑點的英國特務，調頭看看本文要討論的英國作家作品──《我是老鼠！（I Was A Rat！……or The Scarlet Slippers）》。被譽為「最危險童書作家」的本書作者 Philip Pullman，在《我是老鼠！》故事裡，塞進了極多對成人世界的諷刺、對老童話的重新剪輯變型、對媒體操控大眾的嘲笑，以及對既有體制的種種不滿；這本另類的童書雖然還是有個看來皆大歡喜的 happy ending，但事實上字裡行間處處暗藏玄機，不能等閒視之。

這個故事的主線大約是這樣兒的：

老夫婦（世代相承的老鞋匠鮑伯與世代相承的老洗衣婦瓊安）膝下無子，有天夜裡，一個小男孩拍開他們家大門，說自己本來是隻老鼠。男孩的舉止怪異，語無倫次，老夫婦先是收留了他，再帶他四處探尋，經歷市政府、孤兒院、醫院警局學校，都沒有結果。宮庭哲學家聽聞消息，把小男孩帶到宮中檢查，沒料到小男孩被一隻貓嚇跑了，就此展開一連串的歷險。

看起來似乎同一開始談的「配角出任主角」一事毫無關聯？其實不然。

本書原名《I Was A Rat！……or The Scarlet Slippers》，這名字裡其實暗示了本故事有另一條可以命名為《紅色便鞋（The Scarlet Slippers）》的支線。這個支線不時地在故事裡穿插出現，講的是花心王子即將成婚的消息；而一直到全書的末尾，讀者才會發現，這條支線是灰姑娘 Cinderella 故事的變體，即將與王子成婚的，正是麻雀變鳳凰的灰姑娘（在本書中不叫『Cinderella』，而叫『瑪麗‧珍』）。灰姑娘希望到皇宮參加舞會，於是仙女出現讓她美夢成真：不但有了一身漂亮的行頭，還有南瓜變成的馬車以及老鼠變成的隨侍車夫等等排場。故事主線裡說自己本來是老鼠的小男孩，就是支線故事裡頭的侍童，因為貪玩誤了與灰姑娘會合一起回家的時辰，於是獨自展開了以跑龍套角色為主角、把原來主角的戲份擠成支線的故事。

不過，《我是老鼠！》並不只是單純地將兩個老童話套疊起來而已。

沒有子嗣的老夫婦，收留了不請自來的莫名小男孩──雖然這種開頭有點兒像日本的桃太郎，但比對後續的故事發展，其實應是脫胎自《木偶奇遇記》的設定：不同的是，老木匠自力救濟做了個木偶，而《我是老鼠！》裡的老鞋匠和洗衣婦夫妻倆則是得到一個從別的故事裡迷失的孩子。小木偶皮諾丘的最終課題，是成為一個真正的小男孩，而《我是老鼠！》中的主角羅傑在生理上已經是個真正的小男孩了，整個故事的重點，除了在解開他的身世之謎以外，也在要讓羅傑的精神層面脫離「老鼠」，在精神與肉體上都成為真正的「人」，才好在人世間安身立命。

這兩個重點，可以由老夫婦帶著羅傑四處尋求協助的過程看出來。

走遍市政府、孤兒院、醫院和警局，老夫婦希望在這些單位獲得的資訊，一是「這個小男孩本來是誰？」以及「他為什麼會不知道自己是誰？」這兩個原因，但在這些需求無法被滿足之後，老夫婦轉而將羅傑送到學校，讓他從事小男孩該做的事──學習知識。可惜這種並不適才適所的做法，讓羅傑在第一天就捅了簍子。確認「我是誰」的重大課題，從來都不是可以被傳授教導的；在代表僵化官僚體系的市政府（只管有人提報走失的兒童，不管有人尋獲、怛未登記在案的兒童）和警局（犯法的人才輪到警局管，走失的孩子沒犯法，就不關警局的事）、代表深信自身專業訓練、思考直線型專家的醫生，代表制式、自負、名不符實教育制度的學校老師……等角色一一離場之後，羅傑和皮諾丘一樣，註定得要自己走進人世，接受磨難。

此外，Pullman 也巧妙地經由羅傑的純真，來對比出歷險中其他角色的險惡人心及荒謬現實。

前述的角色都是被動地等待老夫婦及羅傑求助，而後登場的人物，則都是打算利用羅傑以達到某種目的、因而主動找上門來的。宮庭哲學家想要研究這個「鼠童」（他認為羅傑就像被狼群養大的『狼童』一樣，不同的是養大羅傑的應該是鼠群，所以羅傑才會認為自己是隻老鼠）、寫本研究專書替自己輝煌的學術記錄再添一筆；負責製作怪人秀的踏死骨先生，則叫羅傑穿上噁心的鼠裝，對外宣稱他是隻半人半鼠的怪物「鼠仔」，藉以招攬生意；野孩子的首領比利發現羅傑是個鑽牆高手，於是偷偷把他救出來，為的是要他去鑽牆偷盜；偷竊行動失敗，羅傑躲過警察的追緝躲入下水道，被媒體當成下水道的怪獸大肆渲染，一時全國嘩然。最後羅傑被捉住了，大家怎麼看怎麼覺得他看起來像個普通孩子，首席科學家還告訴大家：別被表象所欺騙。

在如此歷險旅程裡頭出現的人物及事件，各有各的內涵及意義。

醫生、宮庭哲學家以及首席科學家，都有某種知識份子的僵化姿態，他們對於自己判斷的方式深信不疑、對推理的結果死硬頑固；如此態度由兩個原因合力形成，一是他們的社會地位聽不到多少質疑的聲音，於是長期以來慣於自欺欺人，二是他們所受的高等教育反倒讓他們失去想像力，只會依循固定的方式找尋解答──而且還要是個他們心中事實上已然預設立場的解答。怪人秀老闆踏死骨先生則可視為由《木偶奇遇記》中將學童變成驢子的壞蛋變化而成，但 Pullman 在這裡不再加入魔法奇幻元素，而是讓踏死骨將羅傑打扮成鼠怪的模樣；這種現實的作法，讓險惡的人心更加突顯──不需是身具魔法的術士，只是個尋常的猥瑣男子，只要心懷不軌，就可以將他人的命運扭到一個不堪的境界。

特別的是，Pullman 在批判人性的時候，也沒放過小孩子。

野孩子集團救出羅傑的初衷是要借重他的鑽牆技巧，對於其他被關在怪人秀場裡的人並沒有伸出援手；在行竊之前，他們有全盤的竊盜計劃、仔細的裝備檢查，同普通童話裡出現的調皮小孩等級完全不同：他們是批有頭腦的盜賊，不是餓極了去偷個麵包或者在街上同警察捉迷藏的流浪兒。在小賊們因羅傑貪吃被捕後，不時穿插出現的《鞭擊日報》報導頁面上，出現內政大臣責怪老師、教師責怪家庭、家長責怪教會、主教責怪政府的內容，最後的《鞭擊小論》還說：「……依照慣例，所謂的專家又錯了……這都要怪孩子！」，完全無視該報版面曾經引據許多專家言語高談闊論的事實；Pullman 不但將上述單位全都嘲諷了一頓，順便還敲了立場不客觀、只會製造聳動新聞的媒體一記悶棍。

說到這兒，該來提提這《鞭擊日報》了。

《我是老鼠！》故事一開始就是一篇報出宮庭喜訊的《鞭擊日報》。從此開始，在本文換場時常出現串場的《鞭擊日報》版面，就是提供灰姑娘故事支線的主要線索；除此之外，它還肩負了其他責任：對故事主線的加油添醋（羅傑逃出學校後，《鞭擊日報》上刊出支持體罰的言論）、對某些角色的補充說明（王子是個花心的傢伙，其用情不專的程度，可以由《鞭擊日報》上的這幾行言論：『花花王子的前女友檔案大全！詳見第二、三、四、五、六、七、八版』想見一斑），最重要的，是它反應了媒體操控輿論的本末倒置暴力行為（在『是否應該消滅邪惡怪獸』的票選訊息中，『該』的勾選框至少是『不該』的五倍大，明顯暗示民眾應該如何選擇）以及一面挑撥群眾情緒、一面又置身事外的兩手策略（所謂『下水道的怪獸』是該報炒熱的，而在王妃解開怪獸之謎、確認羅傑是個小男孩之後，《鞭擊日報》又大談所謂的正義殘酷、大罵專家學者毫無同情心）。

當王妃見到羅傑時，兩個故事終於出現了明顯的交會點。

其實羅傑一直堅稱自己認識王妃，但因灰姑娘瑪麗‧珍自從被王子選為王妃後，就被迫改了一個比較高雅的名字「奧瑞麗雅」，以致沒人相信羅傑的話。瑪麗‧珍見到羅傑後，曾經坦承，自己拼命祈禱想嫁入皇宮，但當這個夢想成真時，她已然不確定這是不是一件好事了；她和羅傑甚至一起傾全力許願，希望仙女再次出現，讓自己再度擁有舊身份；可惜的是，他們不再能夠如願。處在不同的位置，對世界的看法就會不同；瑪麗‧珍換了位置之後，才發現這個位置的居所並沒有自己想的那般有趣（加上王子的花心情史，看來這椿婚姻有點兒前途堪虞），更糟的是，她還差點害被莫名牽扯進這個願望中、變成小男孩的老鼠無端送命──以一個小男孩的身份，被當成怪物處死。

原來灰姑娘故事中定情的玻璃鞋，在 Pullman 的筆下也有了新的意象。

故事裡收留羅傑的老鞋匠鮑伯一直在縫製一雙紅色便鞋，他認為這是一個手藝人純粹為創作而創作的作品；沒想到這雙便鞋後來成了他們求見王妃的見面禮，而王妃一試之下，大小正好合適。原來代表灰姑娘新生活開始的玻璃舞鞋，在這裡成為另一種關鍵，它不但是一種無目的的單純創作、也是一種具有實用價值的奇妙物品，不但是兩條故事線交會的契機、也是故事接近尾聲的關鍵情節。

結局即將來臨，不過 Pullman 一貫的入世哲學，在此刻才真正表露。

瑪麗‧珍與羅傑一起祈禱未果之後，說了這麼一句話：「她（仙女）或許只來一次，許你一個願望，然後你就困在願望的結果裡。我想，我們只能善用這個結果了。」這種態度並非消極地接受，而是積極地入世：在奇蹟不再出現的現實世界，明白自己站在什麼位置、扮演什麼角色，比成天空想、希望變成另一種身份享受另一種生活來得實際而有用。於是瑪麗‧珍利用自己王妃的力量讓羅傑洗脫「下水道怪獸」的誤會，而羅傑也開始安於自己已然成為小男孩的狀況，開始學習鞋匠的手藝。鮑伯的手藝得以傳承，而且他認為「好手藝總會派上用場」，就像他用自己製作的便鞋得到晉見王妃的機會、進而救了羅傑的性命一樣──這也成了故事的結語：「屋外的世界很艱苦，但烤乳酪、親情與好手藝會保護他們。」

拉雜寫了許多，似乎把一個好故事給分解得支離破碎。

其實《我是老鼠！》是個易讀的故事，也是個複雜的故事；是個翻出新解的老故事，也是個內藏寓意的新故事。它適合打發時間、輕鬆消遣閱讀之，也適合仔細推敲、嚴肅聯想分析之，這種高明的說故事方式，是 Pullman 作品中令人欣賞之處，加上本書中譯版本編排活潑用心、插畫風格及運用得當，讀來更是種視覺上的享受。當老鼠變成小木偶、當灰姑娘穿上紅色便鞋、當一切的陳舊都能接受全新的眼光、當所有的消沉都能夠轉出積極的角度，現實和夢想，也就有了美好而且實際的鏈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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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老鼠變成小木偶，當灰姑娘穿上紅色便鞋──關於《我是老鼠！》 Wolf (2004-01-15 11:09)

Re:當老鼠變成小木偶，當灰姑娘穿上紅色便鞋──關於《我是老鼠！》繆思小熊 (2004-01-15 13:55)

Re:Re:當老鼠變成小木偶，當灰姑娘穿上紅色便鞋──關於《我是老鼠！》 Wolf (2004-01-15 14:41)

Re:Re:Re:當老鼠變成小木偶，當灰姑娘穿上紅色便鞋──關於《我是老鼠！》七貓 (2004-01-16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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