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權利說」與美國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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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2/20 10:28
文／楊貞德（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副研究員）
美國史學家貝克（Carl Becker, 1873-1945）於1922年出版的《論獨立宣言：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一書，是美國思想史上的經典之作，其中的研究取徑和主要論點，迄今仍值得我們多加注意。根據貝克的說法，美國〈獨立宣言〉的重要性，在於宣示（或解釋）美國各州於1776年訴諸革命手段的必要與正當性，多過宣示它們從此脫離英國獨立的事實。他認為此一宣示係以廣獲時人認可（或視為當然）的「自然權利說」為基礎，並決定經由政治思想史的取徑，說明這份世界著稱之政治文獻的性質及其歷史意義。
在貝克看來，〈獨立宣言〉意在藉由「自然權利說」──一種從人們具有之自然權利的角度解釋政府性質的理論，說明美國殖民各州在權利受到侵害而且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終於採取革命手段一舉之正當性。貝克藉由文字的分析，找出〈獨立宣言〉的內容與意涵，並試就所謂時代思潮或思想氛圍（"the thought of the time"或"the climate of opinion"），解說〈獨立宣言〉所以會採用「自然權利說」和所以在當時容易獲得支持的背景。他而且循「自然權利說」這一論述的內在構成與理路，探究其發展過程、革命性質、以及可能的潛力與限制。從這一角度看，貝克討論〈獨立宣言〉的這本小書，旨在指出此一文獻如何運用18世紀盛行於歐美的「自然權利說」，達成其向世界與北美各州說明革命有理的政治目的。若另從書中談及的範圍看，則此書也可說是討論「自然權利說」見用於早期美國史上的思想背景、具體方式、不同反應、以及後續的問題。
一、思想與歷史
所謂美國自由主義的本質與屬性究竟為何？其形成如何受到美國革命思潮和革命後所經歷變化的影響？美國革命與建國時期有那些思潮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美國開國元勳在立憲過程中追求什麼樣的目的？他們在面對現實政治中亟待解決的問題時，如何訴諸既有的政治論述（discourses）與思想資源？在他們提出的解答與建構的制度中，有那些是承襲自傳統，那些是前所未見的創新？凡此皆是美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歷來極為關注的議題，並且曾經在不同的時空條件下，引發出不同的看法與爭議。其中，有些討論側重〈獨立宣言〉、《聯邦論》（The Federalist Papers）和美國憲法等重要政治文獻裡的文字與思想，希望能夠藉以看出當時人們的基本預設、期許與憂心所在；也有討論以為：這些文字與思想歸根究柢只是外在於文獻的政治、經濟、或社會形勢的反映，從中所見充其量不過是革命與制憲領袖們個人（或所屬階級）之利益所在和障眼手法。
在上述兩種取向中，貝克解讀〈獨立宣言〉的方式顯然比較接近前者。貝克喜好文學，並重視文字與思想可能有的獨立性格。從貝克的書中可以看出，他在探索〈獨立宣言〉的內涵與歷史重要性時，特別著重文字代表的意義、和人們運用文字的方式與目的。他找出文字背後蘊涵的自然權利論述及其思想淵源和脈絡；既前溯「自然權利說」如何以先前即有之「契約」、「自然」、「理性」等理念為基礎，在信仰「上帝」和推崇「自然」兩種信念的演變過程中逐步發展，又分析在〈獨立宣言〉之後關於「自然權利說」的其他詮釋與應用。尤其值得注意地，貝克相信〈獨立宣言〉中的修辭筆法能夠顯示其中蘊涵思維的內容與特色。他討論行文造句上的巧思和可能獲致的結果，比較幾種不同〈獨立宣言〉稿本中，用字遣詞上的變化和內容的增刪。他另且從文學的角度，以整章的篇幅，解析此一政治文獻中筆法的特徵、和〈獨立宣言〉執筆人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 1743-1826）作為一個作家的長處與限制。貝克在指出時人對於實際利害和情勢的判斷，如何影響他們思想的發展與走向時，也並未把這些現實的需要與考量，進而歸因為其他政治、經濟、或社會結構的影響。
貝克在處理文字與思想性材料上，亦有其審慎的一面。他並不天真地以為政治文獻上的說法一定屬實，也不認為人的信念全然奠基於嚴謹的思維，更不曾堅持人類歷史只是由個別理念循其內在邏輯的推演所帶動。例如：貝克相信細心地追究，將可以發現英王未必如同〈獨立宣言〉中所指責的那般兇惡。他坦言「自然權利說」中關於歷史和人性的部分認識失於膚淺與幼稚。在他的討論中：眾人之接受科學家牛頓或政治思想家洛克等人的結論，與這些結論所從出之哲學是否具有清晰度與說服性，是兩件不同的事，不能混為一談；常有的情況是，人們相信這些結論但並不真正明白其中論證的過程與憑據，而得人採納的主張也未必一定來自明確而有理的思想。此外，貝克更試圖呈現出人、既有思想、和現實經驗與形勢等因素，在歷史中各有其角色和互動關係。他探究〈獨立宣言〉中的表達形式與內容（包括說什麼與不說什麼），追溯其中所透露出的可能顧慮與不同意見之間的妥協；試著在找出〈獨立宣言〉中蘊涵之「自然權利說」的思想淵源之後，說明此一論述如何在美洲殖民地與英國政府的相互齟齬中逐漸成形；並且討論「自然權利說」如何在美法革命後的新形勢中被重新詮釋，如何在新興民族主義的衝擊下喪失其原有的地位。
在此需要補充說明的是，貝克在處理思想與時代之間的關係上，特別著重時代中的思潮或思想氛圍。貝克同意傑佛遜所說的，〈獨立宣言〉所說並非抄襲自任何一個人，而只是說出大家心中的想法。他並試圖循此方向解釋何以此一文獻能夠在當時獲得支持。更具體地說，貝克強調〈獨立宣言〉中的「自然權利說」，在18世紀的英、法和北美，正如常識一般地普遍；並且在美洲殖民地的思想（特別是教會牧師的講詞）中，找出許多的例證。在貝克看來，個人受到時代的思潮與思想氛圍極大的影響；至於時代思想氛圍與思潮的形成與興衰，又與時人的生活經驗與需要，緊密地相關連；不同的時代因此有其不同的時代思潮或思想氛圍。貝克在這方面論及的實例包含：洛克的說法如何有助於說明英國1688年之變革乃是一場「光榮」的革命，如何與美國革命之前各州的生活經驗相呼應，如何又在美國革命時期被用來說明革命行動之合理；以及在法國革命和美國內戰之後的新形勢中，帶有革命意涵的「自然權利說」如何不再是眾人心中的常識。
換句話說，貝克選擇就時代氛圍解說〈獨立宣言〉的性質與歷史作用。他雖然分析傑佛遜寫作的特徵及其如何與當時的思潮相輝映，卻並未在傑佛遜個人的政治思想上多所著墨。他在看待時代思想氛圍的歷史角色上，並且側重思想之迎合現實需要的功能；著力於說明思想如何反映和因應生活經驗，而未曾突顯思想如何逆流而起、打破既有現實世界的藩籬。此外，或許正如貝克所說的，〈獨立宣言〉中蘊涵的「自然權利說」是當時一般人（或至少是許多人）的看法。然而，從歷史的後見之知看來，美國革命時期的思想界裡波濤洶湧，思想氛圍中迷霧重重；貝克努力抽析出來的「自然權利說」僅只是其中的一層。至於這一層面在整個美國革命思潮中的實際角色（包括它如何影響人們對於〈獨立宣言〉的態度），仍然還是要放在超乎這一論述的更大、更複雜的歷史脈絡中，才能真正看得清楚。
二、「自然權利說」與美國民主
根據近2、30年來的美國政治思想史研究，美國自由主義的主要構成中不僅有早先學者所認為以洛克思想為要旨的自由主義，也有經由馬基維利傳承下來之強調追求社會公益與防堵權力腐化的共和主義。美國革命與建國前後，更是個眾聲喧嘩的時代。不僅洛克和馬基維利的思想在人們的心中縈繞，就是孟德斯鳩、盧梭、基督新教傳統、「常識」（Common sense）哲學、乃至於英國習慣法……等等不同的論述，也分別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事實上，〈獨立宣言〉這一政治文獻中，就可以看出「自然權利說」之外的其他政治論述。不過，學界之發現美國革命思潮中存在這麼許多的論述，固然顯示出美國早期政治思想的複雜與多樣性，卻難能完全否定「自然權利說」在其間曾有一席之地【1】。是而，只要能夠認清「自然權利說」實為當時思潮中的一個重要環節，而不是全部或唯一值得關照的部分，則從「自然權利說」的角度檢視美國歷史的發展與相關問題，仍然有其必要【2】。
前曾提及，貝克在檢視〈獨立宣言〉的性質與意義時，決定以其中蘊涵的「自然權利說」為重點。他用力於說明此一論述的性質與來源，以及它如何與大英帝國的理論結合，成為說明北美各州不得不走向革命的憑據。貝克雖然在書中提及〈獨立宣言〉中有著控訴一般的形式與說法，卻不曾突顯其中可能受到法律論述的影響。他十分重視傑佛遜的夫子自道，認為〈獨立宣言〉只是重申常識，但也並未因此討論傑佛遜此說與「常識」哲學之間是否可能有所連繫。他身處於美國革命思潮研究仍屬相當有限的情況下，更不曾如同今日學者般，試圖解釋〈獨立宣言〉中所意涵以「自然權利說」為要旨的自由主義，如何與其他的政治論述相結合、對峙、甚或拒斥。貝克這本書中主要論點的重要性在於：他在書中除了如同前文所論及般，彰顯「自然權利說」於〈獨立宣言〉中的地位與作用之外，並且提出了值得再加思索的議題。
貝克個人十分關切「自然權利說」作為一個政治理論的性質、歷史角色、與現實意涵。他不但強調「自然權利說」在對抗既有政權上的革命性、和在超越國家疆界上的普世意涵，也注意到它可能遭逢的壓抑、曲解或放棄。例如；貝克認為「自然權利說」特別適合於革命運動的時代。他並且強調：採用這一論述使得美國革命的性質，由英國子民之抗議政府徵稅不當，轉成為自由人民（people）之保衛自身不可讓渡（unalienable）的權利；同理，其他人民也能夠援引「自然權利說」作為評量既有政府的準則，或者援引美國革命作為爭取自然權利的範例。相對於此，貝克另亦討論傑佛遜在〈獨立宣言〉稿本中，就自然權利抨擊黑奴制度的文字，由於擁護美國南方黑奴制度者的疑懼與反對，終於難逃被刪除的命運。他也指出「自然」和「權利」等名詞有其多重解釋的空間，以致於無論就廢除黑奴制度和就改變現狀與否所提出的正、反主張，都可能在同樣承認有所謂「自然權利」的前提下，藉著不同詮釋「自然」、界說「權利」、或者定位〈獨立宣言〉的方式，論述其政治要求與目的的正當性。
不僅如此，重視史學與現實之間連繫的貝克，更在討論「自然權利說」之難敵繼〈獨立宣言〉而起的新興政治社會思想上，透露出他面對此一論述日漸式微時的不安與困境。貝克對於19世紀以降西方世界的變化，顯得有著萬般的無奈。他喟嘆「自然權利說」至此非僅不再是人們的常識，而且與民主制度之間愈行愈遠。他從歐陸民族主義的風起雲湧、和相隨而來的歷史研究潮流中，看見18世紀啟蒙思潮解放的個人，又被鎖進了國家、民族等社會的網絡。他也注意到：達爾文主義的自然世界，雖然沒有所謂上帝或其他超越主體的主宰，卻讓個人的生命成為只是一種存在中的偶然，社會的過程只是盲目強力相互較勁的結果。貝克面對著這些思潮與隨之而來的帝國主義，不禁懷想起〈獨立宣言〉裡的「自然權利說」──一個他認為雖然立論基礎薄弱、卻有著仁慈關懷與鼓舞力量的信念。只是，他雖然在這一信念中看見人們引以對抗現實不公的更高理法、和超越時空限制的所謂人與人性，卻也認為它無法對抗19世紀以降的冷酷現實。他雖然意識到「自然權利說」的普世性，能使它帶有歷久不衰的吸引力，卻並未在如何力挽狂瀾上多加發揮。貝克深信他所看見的時代思潮與思想氛圍的影響。他在書中只是宣告：「自然權利說」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結 語
貝克的《論獨立宣言》這本小書完成至今已有約80年。在這將近一世紀間，美國革命思潮以及西洋政治思想中關於「權利」的研究，業已有了不容忽視的成果。如今，美國自由主義的特徵不再是「自然權利說」所能完全概括；人們所具有權利的來源與正當性，也難以只是訴諸自然法或所謂人們心中「不言自明」的道理。即使如此，貝克的這本小書還是值得一讀。其一，雖然貝克不敢說這本書必然能夠得到一般讀者的青睞，但是就書裡討論議題之嚴肅而言，其中大部分的內容與行文並不算難讀。對於文字和思想有興趣的讀者，而且可以從中發現不少細緻的討論。其二，經過這麼長的時間之後，這本書對於〈獨立宣言〉的解說，除了如同前節所述般，並未因為美國思想史研究中的多元迭起而盡失其價值之外，也並未隨著時間的逝去，而再無現實的意涵。
簡單地說，貝克這本書所處理與提出的問題，可以作為當前我們思索如何理解文字思想與歷史之關係、如何認識美國、以及如何界說權利等三項重要議題的參考。今日大若整個社會，小如學術或文化界，對於文字和思想在人類生活中的性質與角色，慣常透露出深度的不解、質疑，甚或是全然的忽視；美國這個國家，則一方面以儼然人類共同追求的「文明」或「進步」化身的形象漫遊於世界各處，另一方面又挾著啟人疑懼的大眾消費文化和政軍優勢，獨霸於全球體系之中；同時，「權利」理念也如兩面刃般，在現實生活中既可以是解放與推動變革的利器，也可能異化為政治、經濟與文化難局的種子。如何面對這樣的情況？我們在貝克的書中找不出令人滿意的解答。不過，他提出的問題與討論確實可以幫助我們在考慮這些議題時想得更清楚。舉例來說，貝克之強調解讀政治文本的文學特性，和指出文獻的寫作風格與其內容之間的連繫，即可以在研究政治（乃至於文學）典籍時引為參照。他關於「自然權利說」的內容和不同詮釋的分析，明白突顯這一論述的歧義與問題性，從而能夠促使我們更深入探討它的可能發展與侷限。他面對19世紀思潮的悲觀態度，更足以警惕我們正視「自然權利說」與民主制度之間的不穩定關係，和釐清貝克所談及與未談及之19世紀自由主義、民族主義、和浪漫主義等各種思潮之間可能有的張力。最後，貝克的討論還能提醒我們，在分析思想於歷史中的恰當地位、和解讀政治文獻的有效方法，找出美國革命思潮及繼之而起的政治與文化中值得珍惜的經驗與內涵，反思所謂「權利」的性質及其實際運用的條件，乃至於探究這些議題之間可能的連繫等項問題上，必須比這本小書走得更遠和想得更深，才不致於重蹈覆轍而陷入同樣的困境。如此，則這本書將不僅有助於豐富我們在認識人類歷史上的人文素養，而且能有所貢獻於現代公民教育。重新將這本書介紹與中文世界的努力，也因此更有其值得肯定的意義與價值。
注釋：
【1】關於美國革命思潮中之不同論述及其相互關係的研究狀況與可能發展方向，參見James T. Kloppenberg, "The Virtues of Liberalism: Christianity, Republicanism, and Ethics in Early American Political Discours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74 (1987): 9-33; Alan Gibson, "Ancients, Moderns and Americans: The Republicanism-Liberalism Debate Revisited,"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21.2 (Summer, 2000): 261-307; Paul Carrese, "The Complexity, and Principles, of the American Founding: A Response to Alan Gibson,"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21.4 (Winter, 2000): 711-718.
【2】例如：牛津大學於1989年集美國思想史上之重要文獻成書。其編者在介紹〈獨立宣言〉時，即指出貝克1922年討論此一文獻的經典作品仍然值得一讀；見David A. Hollinger and Charles Capper, eds., The American Intellectual Tra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vol. 1, p.130。晚近由「自然權利說」解釋美國早期政治思想的主要著作，則可參見：Michael P. Zuckert, The Natural Rights Republic: Studies in the Foundation of the American Political Tradition (South Bend, IN: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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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權利說」與美國民主
吹糖人 (2002-12-25 1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