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說起來，所謂的「童話」，內容大抵都是有某種指向性質的。

　比如說，主人翁要嘛就是勇敢進取的，或者敬老有禮，再不就是性格堅毅，或是心地慈悲。故事的世界裡善惡對立，正邪分明，整個故事的最終標的在指出一種社會道德之中所謂的「正確」。所以我們可以知道，心地良善的美麗女孩最後能夠破解魔咒，將幻化成獸的王子變回人形，就此幸福快樂；我們也可以明白，一路追趕豬老大和豬老二、大口呼氣吹得氣喘吁吁的大野狼，最後掉進豬老三家的煙囪裡頭被活活燒死（或者煮熟？），是一種惡勢力終被消滅的表現。

　年齡漸長，這些童話的內涵也慢慢地浮出表層。

　獸化的王子指的也許是王子的醜惡內心，善良美女與其相處相待之後的潛移默化讓他重新體認了生而為人該有的種種態度；苦苦在後緊追的大野狼代表的也許是某種最終不得不面對的現世壓力，唯有紮紮實實地打基蓋厝才能屹立不搖。這類的想法雖然讓我們對於童話在幼時偷偷教導的道理有了另一種面向的認知，但現實生活也會簡單明瞭地讓我們明白，無論如何，坐擁權力的獸群鮮少遇到能讓牠們重新看待世界的美女；而想當豬老三的人實在不多，當豬老大豬老二有得混有得玩，屆時又有現成的好房子可住，何樂而不為？

　再稍稍偏過頭，童話故事與現實切片之間的隙縫更大了些。

　如果野獸一輩子變不回王子，那美女是否還無怨無悔地陪著牠？如果野獸變回人身之後只是個沒錢沒權的落難貴族，那美女與野獸的故事算不算結局美好？或者，如果女方換成嫫母無鹽之屬內在滿分外表零蛋的角色，野獸是否還會同她相處進而相敬然後相戀？為什麼豬老大和豬老二這種不負責任的角色得以繼續無憂無慮地生活、而想盡辦法替自己掙頓溫飽的大野狼最後慘死，這種情節會讓世世代代的孩子在故事結局咧嘴微笑？當然，只不過是個故事嘛，哪裡擔負得起一個孩子在成長、社會化的過程裡所需要的全部資料？於是童話依然向新的世代流去，而這些世代在由新而舊的時候，則自然而然地在現實生活裡體認到童話主旨中的不足與童話耳語裡的殘酷。

　然後我們不得不想到，到底是誰讓童話故事長成這副模樣的？

　成年人，自然是的。為什麼成年人要告訴孩子們這些不足以面對現實狀況的、悄悄包裹著缺陷和殘酷的、善惡區隔一面倒的故事呢？因為人類年紀未達某個標準的時候，不該讓他們發現這個美好世界的冷漠面孔？難道沒有成年人想起，自己在發現真實世界的長相時，認為自己在成長的過程裡長期為童話故事的矇騙？或者我們可以大膽地這麼猜想，所謂的童話故事，其實是給成年人看的：因為他們已經看過了現世的缺陷和難分的是非，需要這麼樣一個簡單的童話世界，好說服自己真有某種自以為是的美好在終點等待，只要自己能夠撐到那個時段。如果童話故事其實是給成年人自個兒看的，那麼，孩子們該讀的，又是哪種故事？當然，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裡，的確讀過一些與上述故事不同的童書；不過，我得承認，第一眼看見《黑暗元素三部曲》時，我的心裡頭想的還是這類嘀咕。

　但，翻開書頁之後呈現在眼前的那個世界，卻大大地讓我意外。

　讓我意外的，並不是那些瑰麗的、詭異的、有趣的、甚或懾人的設定，而是這些設定與情節的嚴謹及規矩。的確，當我一步踏入一個每人都有守護精靈如影隨形、教會掌握大權、女巫擁有自己的國度、生活在冰天雪地中的熊族既是最佳戰士也最懂鋼鐵的世界裡時，雖然覺得這些設定奇妙炫麗，卻不覺得這類東西與其他奇幻童書裡的故事有何不同。但隨著故事的開展，我漸漸發現這些眩目的設定並不是一些虛有其表、只為了讓書裡的世界與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做出區隔的面具裝飾，在一路追隨著主角萊拉及威爾的腳步，自《黃金羅盤》、《奧祕匕首》至《琥珀望遠鏡》穿梭於各個世界的三部曲之後，所有奇幻的、童話般的設定，都將浮現隱於深層的肌理、表皮下的黑暗元素。

　比如說，守護精靈。

　在萊拉的世界裡，每個人都有一隻相伴左右的守護精靈：守護精靈的性別與主人正好相反，年幼時能夠隨意變幻形體，等到特定的年紀就會停止變形固定下來。在《黑暗元素三部曲》的故事之中，人類死亡之後進入冥界，就會同守護精靈分開，而在冥界之後，其實還有更絕對的形滅。在一個到最後連靈魂都會被分解成最小粒子飛散在各個世界之中的故事裡，守護精靈的設定不止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有趣角色，而代表著每個人最深內裡的某種自我。這種自我的深度超越了靈魂、超越了語言的描述，於是在死亡之後，它就灰飛煙滅永不再見。肉體與靈魂都可以解析成最小的粒子，等待某些時候再度組成生命，但這種珍貴的內在只出現一次，人類每次輪迴裡的生命價值於是存在。

　那麼，沒有守護精靈的人怎麼辦？

　除了第一部《黃金羅盤》裡的世界之外，故事裡其他大部份的世界中，人們身邊都沒有守護精靈跟隨──但人的價值依然存在，雖然無法外顯，卻隱隱內含。出身我們這個現實的威爾在同萊拉一起進入冥界時，就覺得有某種特質被外力從自己的身體裡硬生生撕開，和萊拉與她的精靈分別的感覺一樣（後來威爾甚至還看到了自己的精靈）。至於也在萊拉的世界裡，但卻沒有精靈的武裝熊族，牠們替自己打造的鎧甲幾乎就能夠視為一種內在價值的實體過程。每套替自己量身訂做、獨一無二的盔甲，其實就是武裝熊族們的守護精靈，當熊族裡的雷克森對此不明究理而一味地模仿人類時，其實已然明白地揭示了牠敗亡的結局。

　再談談黃金羅盤。

　黃金羅盤其實並不是一個金質的、能夠依照地磁特性指示方向的指南針，而是一具名喚「真理深測儀」的東西。探測儀上有卅六個不同的圖案環繞圓面，三個可以用轉軸轉動的短針，還有一支似乎不聽使喚、又彷彿能夠依著使用者的心聲轉動的長針。卅六個圖案各有三層含意，在使用者集中精神詢問真理探測儀的時候，探測儀能夠因使用者心裡所設定的問題層次，運動長針給予回覆。這套玩意兒使用起來需要長期練習，以及厚重的說明書，但萊拉在試過幾次之後，就已然能夠漸漸地解讀出探測儀所回應的答案。這種情形不光是按著神話或者童話裡的設定（因為她是那個被選中的角色，所以她辦得到……之類）而產生的結果，把它放開一點看，我們不難發現，萊拉以一種近乎本能的方式去解讀探測儀的景況，可以視為一種服膺直覺的表現。

　聽從心靈的聲音。神話原型裡的真理。

　也就是說，所有真理探測儀回應給萊拉的答案，也許是萊拉自己並不十分清楚的潛意識內裡外顯。在這麼一個說起謊來面不改色、個性調皮搗蛋，似乎片刻也靜不下來的角色身上，讓她使用這麼一個回應潛意識、進一步指示真理的儀器，著實是一個別有用意的設定。無論萊拉為了生存（或者小孩兒的市井淘氣）說了多少的謊犯了多少的錯，黃金羅盤都將在她的手裡指出正確的行進方向，帶領著她（以及一眾跟隨者如我等之輩）向命定的結局前進──在所有關於純真心靈的角色以及指向真理的道具裡，萊拉和真理探測儀，大約是最弔詭的組合之一。

　再來看看使用奧祕匕首的威爾。

　相較於自在、世故，好出風頭的萊拉，威爾顯得畏縮、沉默，而且灰暗許多。這些特質來自於讓他慣於使自己隱入周遭的成長背景。威爾並不渴望拿到奧祕匕首以成為「匕首人」，相反的，是匕首選擇了他，近乎強迫地令他成為匕首的持有者。

　不過，當個匕首人可不簡單。

　奧祕匕首是各個世界裡最鋒利的武器，甚至能夠劃開通往不同世界的窗戶。匕首人在學習使用匕首時，必須專心一志地將自己的意念貫注於匕首的尖端、尋找在空間中看不見的某些切點，從而劃開空間。這種使用匕首的過程同萊拉以本能解讀探測儀完全不同，威爾不但得強打精神集中意志地練習，甚至還因成為匕首人而失去兩根手指（歷代的匕首人都少掉兩根手指），一直承受著血流不止的痛苦。真理探測儀因著萊拉的心性而變化產生解答，但奧祕匕首的規則卻是制式的、不容變更的；當奧祕匕首選中了威爾，他無法逃避，於是只能改變自己的某些狀況，以適入匕首人僵硬的制服之中。聽從直覺所指引方向、勇氣十足的萊拉，加上一肩扛起現實考驗的威爾，這兩個孩子在故事情節推進下所展現的處事方式或許不如其他的童話角色品學兼優或者聰慧善良，但卻是兩個悖離童年樂園、進入現實嚴苛試鍊的典範。

　是的。威爾和萊拉，其實是新世代的亞當與夏娃。

　《黑暗元素三部曲》的作者 Philip Pullman 曾說，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彌爾頓的《失樂園》；當然，我們也不難發現，代表至高無上權威的造物主、代表邪惡墮落慾望的撒旦，以及受到惡魔化身的蛇所引誘而永遠背負原罪、被驅離伊甸園的人類始祖亞當及夏娃等等角色，在《黑暗元素三部曲》之中，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在原始的《失樂園》故事裡，人類因為犯了造物主所禁止的罪過而受到死亡及遠離樂園的懲罰，到底是什麼事情讓神如此震怒、以致下此重咒讓自己摯愛的創造物世代背負？

　這宗罪就是人類啃食了知識樹上的果實。

　吃了知識樹果實這回事是被撒旦化身的蛇所引誘的；在《黑暗元素三部曲》裡，雖然有個代表「蛇」的瑪麗•瑪隆博士，但事實上瑪麗博士也是個被誘惑的角色──為愛情所惑，讓她放棄了神職工作，而，更要緊的，為知識所惑，讓她被選為最後向主角揭示真相的關鍵。是的，Pullman 的故事裡，知識其實才是最終的原慾、相對於無上權威的最大罪惡。能夠明瞭真理的知識、能夠破除權威的知識，包括瑪麗博士、想要在各個世界之間搭起橋梁的梟雄艾塞列公爵、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考爾特夫人等等，無一不是為了對於這些知識的追尋而以自己的方式奮鬥。

　因為吞食知識，於是亞當與夏娃被逐出伊甸園。

　這件事雖被視為人類墮落的起始處，但事實上，也是人類開始在現世生活的轉捩點。離開衣食無虞的、被保護的（甚至，我們可以說，被豢養的）欄圈，開始在殘酷的現實世界裡學習及生活、嚐試喜樂與悲苦，從另一個角度看來，也許並不是多麼需要絕望的一回事。Pullman 的墮落故事其實充滿著一種正面的希望味道，雖然我們看不到行止符合教條理想的角色、沒有善惡二元分明的情節，但在《黑暗元素三部曲》的奇幻故事裡，卻讀到了某種對於現實世界的映照及非常實際的解讀態度。或許會有人對於是否該將這種故事告訴依然身處樂園、尚未涉足現世的兒童存疑，但《黑暗元素三部曲》的確擴大了所謂奇幻及童話故事的意義範圍，讓奇幻故事不再只是法術的比試騎士的冒險、童話也不再只有內外皆美的主角最終幸福快樂生活在一起的結局，而是更加貼近現實、直接觸碰到生活的傳說。

　而且，最要緊的是，雖然不走老路子，但《黑暗元素三部曲》絕對是個有趣的故事。

　對於各個世界的重新定位、神祕物質「塵」的真相、各個種族在平行世界裡的結盟與對抗、功用一體二刃的奧祕匕首、面對生活的態度、繼續生存的方式、情愛感動的描述、以及令人目不暇給的設定，《黑暗元素三部曲》之中能夠發掘討論的，其實還有很多。在瑰麗的冒險終於告一段落之後，書中的角色和讀者們都會明白，在我們各自的生命裡，還有許多情節必須在書頁之外，等著我們鼓足自己的力量向未來推進。

　沒有什麼 happy 或者不 happy 的 ending。持續前行，總有新的知識能夠學習，總會看到新的風景。

（本文出自狼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