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科學家是透過方程式的演算和電子儀器的運轉來思索不可能，那麼作家則是藉創造與模擬奇幻世界來試探不可能。雖然普曼堅稱他的《黑暗元素》（英名《北方之光》(Northern Lights）三部曲「不是奇幻文學，而是十足的寫實之作」，況且他不讀奇幻小說，但此系列書在形式及內容上均充分具備奇幻特質；作家可以有他的堅持，我們讀者當然也可有自己看法，因此本文仍將從奇幻文學的角度來談論這系列的前二部。

　《黑暗元素》系列是部角色眾多且彼此糾葛牽連、場景浩大並兼具多重空間的史詩型奇幻故事，主線是描寫一位來自異世界的女孩萊拉及她的守護精靈潘拉蒙，如何藉各色朋友如男孩威爾、吉普賽人、武裝熊歐瑞克、女巫帕可拉、熱氣球飛行員史科比等支助，尋找一種只會吸附成人、對兒童卻毫髮無傷的秘密物質「塵」。交織穿插的副線則是在萊拉追尋謎底的同時，各懷鬼胎的多路人馬也在競相爭先破解「塵」謎，於是激盪串連成一幕幕繁複龐大的精采敘事。

　《黑暗元素》是部搓揉眾多文類、具有後設敘事特質、且帶有哲學意味的奇幻故事。因作家為此書設定的閱讀對象含括兒童，而他明白為孩子說書，故事性是關鍵，（普曼向來在乎作家說故事的能力；童書創作必然重視且得以確保文本的故事性，也是他自認童書作家的優勢），因此吾人可見作者為深植全篇文本的故事性，援用許多通俗文學的架構來敘事，如全書高潮起伏、幾無冷場的情節串連反映典型的羅曼史(romance)特質，而在此之下，萊拉赴北地尋找艾塞列公爵的過程，帶有濃厚的冒險故事味道；而一路為人跟蹤的男孩威爾、企圖在避人耳幕下低調追查父親下落，亦具偵探小說特質。此外，在普曼在書中所營造的三種並存世界中，萊拉的世界與吾人身處的地球特別存在許多神似卻又相異的弔詭，雷同處如二世界在許多地名、族裔、或語言上的巧合，差別處則如萊拉世界的人具有守護精靈，又如萊拉身處的牛津與英國的牛津雖地名相同，但在空間安排與地物建置上卻又存在若干細部歧異，過度的巧合反映後設文本的特質，並模糊現實與想像的分界。另者，作者試圖藉故事及隱喻來討論一些難以具體言明的想法，如以「魯薩可夫粒子」、「塵」、「影子」等來描述人類的原罪、以「銀色切割機」的切割動作比擬人靈肉分離的過程、以「奧秘匕首」所割開的「窗口」來具象多重空間存在的可能，而作者藉萊拉操作真理探測儀所展現的心思定位或威爾運展奧秘匕首所需要的心思漫遊來談論精氣神凝貫，亦增添此書形上或哲學性奇幻小說的色彩。

　談到《黑暗元素》的主題，普曼曾明言他所要書寫的是一部青少年版的《失樂園》。《失樂園》是十七世紀英國文豪彌爾頓的史詩巨著，內容講述夏娃受撒旦引誘，說服亞當一同吃下知識之樹的果實，終於帶著罪惡、羞愧、和命定的死亡被逐出伊甸園。在普曼的《黑暗元素》首部曲中，萊拉身處的牛津大學約旦學院便可視為伊甸園的象徵，女孩在其中受到保護，然年輕漂亮、有著絲般黑髮和金猴子精靈的考爾特夫人旋即出現，萊拉受其第一印象的和善氣質和聰明學識所惑，答應隨其離開約旦學院，但從此也注定她必然背叛、難免撒謊的命運；而普曼在整部《黑暗元素》所要闡述的，也就是藉由代表夏娃形象的女孩萊拉其從純真(innocence)經驗世故(experience)的轉變，討論所謂的「墮落」(the Fall) 。關於墮落，作者受德國劇作家 Heinrich von Kleist於一八一二年所發表"On the Marionette Theatre"（暫譯〈論木偶劇〉）一文對人類墮落的看法影響，發展出一套不同於傳統基督教派（如C. S. 路易斯）看待「墮落」的悲觀、消極態度：普曼認為人類從純真到世故的轉變所致使的墮落不僅無可避免、而且必要；吾人非但無須傷懷，還應以更積極、樂觀的態度來看待此一墮落，因吾人雖失去原初的純真，但透過各種苦痛、磨難、訓練，仍可重拾純真，甚至臻至神境，唯此次添入了智慧。不過，儘管作者本人對人類的墮落正面肯定，但在《黑暗元素》書中，他仍安插一些不甘失去純真的成人角色如艾塞列公爵與考爾特夫人作為對比，藉其企圖力挽狂瀾的極端手段，或藉割除兒童靈魂以阻止其經歷世故、或意欲徹底滅絕原罪，來反映這些人在反其道而行的過程中所釀鑄的殺戮、競爭、仇恨，以及於此所遭致的更嚴重墮落。

　我從《黑暗元素》的字裡行間，所感受的普曼是位敢言、接納人性不完美事實、對生命充滿熱情與理想、且不低估兒童的作家。他的敢言在於他膽大如羅伯特•寇米耶(Robert Cormier)筆下的The Chocolate War（暫譯《巧克力戰爭》），直挑宗教與學校這兩大吾人心目中聖潔清廉的機制，揭露其權力頃鬥與金錢交易的醜態；而普曼誠實面對人性的最佳例證則是他於此系列書中所設計的「守護精靈」角色：守護精靈形象所反映的是主人個性；普曼認為：吾人面對自身性格，所能做的就是接納並善對守護精靈 - 無論是已定形的金猴或仍在改變中的黑蛾和小貂，關於這點，我想書中角色無論善惡，大約都能坦然以對。而《黑暗元素》書中所展現的芸芸眾生 - 特別是萊拉世界中各族裔人種、動物、甚或巫類互通共處的情感交流，讓我們看到了這世界尚不可能的景況，但藉著閱讀過程，讀者也因而能夠懷抱更多可能的想像。至於普曼不假煽情的童年觀，從此系列既浩且大的篇幅與主題，從他筆下勇敢、沉著、不掩世故的兒童主角，均在在證明。

　 《黑暗元素》完結篇中文版將於一個月內推出，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感謝作者同意轉載，本文同時刊登2002/6/30《聯合報讀書人版》）